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私设如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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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那封闭的空间外，壹原侑子沉静地盯住目光复杂的华发男人。

多少年，彼此不曾这样面对面的相视了，即使将她伤害得千疮百孔，精疲力竭，他仍要一意孤行地实现他那可笑而可悲的愿望么？她攥紧手中的烟管，幽幽叹息。

果然人类，才是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生灵。

“为什么非要实现那两个满清人的请求？”华发男人此时瞅着她，沉声道，“你其实心里再清楚不过，这时空的富察傅恒和令皇贵妃本来就是两条不相干的平行线，或者宛如人与水中的倒影，永远也无法相互触摸。”

壹原侑子却转眸望向那依然封闭的狭小空间——实则华发男人设下的法术结界，片刻后娓娓道：“以你的法术和手腕，要是满足那豪门怨妇和那阉人死后的复仇请求，大可以一早从我手里劫走他俩的灵魂，而不必答应他俩获得新的躯体，成婚相守……你事先颠倒豪门怨妇与令皇贵妃的心腹侍女，以及那宫廷侍卫与那阉人的灵魂，却故意暴露破绽让他俩轻易识破……而今又以诅咒再度封闭他俩怕是另有原因吧？”她哼笑了声，“你也遇到了‘她’？”

华发男人不禁拊掌而笑：“不愧是次元的魔女！既然是你与库洛·里多所结识的旧交，自然也是我的座上客。看似偌大的魔法世界里，其实也就屈指可数的几名高阶术士。虽然，‘她’严格上与你相似，也不是真正的人类。”他清了下嗓音，敛起笑容瞪住侑子的愁眉，“提及‘诅咒’……我只是转述罢了，真正的施咒者其实是‘她’与‘她’的朋友们……我不做那恶者，又如何反衬你的善良呢？”

“到此为止吧！”不及侑子怒而反驳，又有一清冷语声猝然打断了他们的交流，“二位许久不见，别来无恙乎？”

壹原侑子与那华发男人循声望去，却是一身襦裙的黑发女子施施然前来，双眸泛着鲜见的琉璃色泽。

“徐……杜若，确实阔别已久了。”壹原侑子瞧着来人，“自令皇贵妃的儿子主政开始，那王朝就越发衰败。这其间……虽然你并未直接干预，但也是假手他人吧？”

被称为“杜若”的黑发女子笃定一笑：“我身份早已不同以往，再不能如之前干预历史引来天谴。既然那满清得位不正，这‘汉人兴，满人亡’、‘量中华之物力，结友邦之欢心’的殖民时代注定堕落灭亡！何须我亲自出手？”

“但既然你已假借他人之力，又何必让你和你朋友们的诅咒一并交与了他？”壹原侑子越发捏紧那长烟管，语声不掩痛苦，“即便他俩本不能走在一起……即便他俩生前是享受了泼天富贵……但他俩的身心已受了太多的折磨，又已变成了不人不鬼的僵尸，何苦赶尽杀绝？”

“因为我会永远不忘我身穿的这件衣服上的斑斑血泪！”杜若冷冷开口，面色寒如腊月之雪，“既然那令皇贵妃生前是个瑕疵必报之辈，那她也应该知道什么叫个‘父债子还，天经地义’！”她说着又稍许缓和了语气，“如果他们以‘人’的姿态继续存活下去，半颗心脏是如论如何也撑不了的，除了变成僵尸别无他法，为此你才给他们喝下了‘化尸水’，只是他们的信念太强大了，灵魂没落入他人之手，真是意料之外。”她望住华发男人的阴晴不定的面色。

“但是你们族人对他俩设下的诅咒……”壹原侑子长叹一声，“好吧，不说了。我理解，有因必有果，一切的发生都是必然而非偶然……”

交谈间，那封闭的空间发出一阵如玻璃崩裂的脆响，杜若见状扬起唇，身影倏忽不见。

“我也该走了。”华发男人摘下单片眼镜，再次走入时空的裂缝中，“只是不知道又要熬个多久，才能收集到像他们那样的灵魂，又要等待多久才能实现我的愿望……”

也许，真是个永远也成全不了而拼命追求的愿望吧。

（十四）

——红与蓝的混合后，将成为什么颜色？

剃发易服，留头不留发，留发不留头……

辽东大屠杀，扬州十日、嘉定三屠、江阴大屠杀、常州大屠杀、湖广填四川……

无数荒唐可笑的文字狱层出不穷，多少文献被恶意篡改，华夏文化被无情地践踏，本该“百花齐放”、“百家争鸣”的思想从此闭塞……

西方列强大举进犯，数千条不平等条约签订，多少领土被割让，多少民脂民膏被耗尽，至今尚未恢复元气……

确如废后那拉氏生前所言，那些赫然是被一片所谓的虚无繁华所掩盖的人间地狱……

身为八旗包衣，璎珞不是不知她们这些汉军旗的汉人，实则亦是傅恒的祖先手中的屠刀，曾手刃族人的帮凶与刽子手！说白了，分明是一介“媚胡”的汉奸！

——所以，纵然你们喝下“化尸水”变成了不人不鬼的僵尸，平息了你们生前的仇人的最后一缕怒火，也无法忽略这滔天罪孽！

——所以，你们这些非人非鬼者，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，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与你们好不容易产生关联的他人生了又死，来了又去，留不下丝毫值得回忆的痕迹！而你们在这居无定所的旅途中，始终对此无能为力！

璎珞与傅恒十指交握，默默地倾听这非男非女的声音的谴责。

——付出代价吧！！

“愿意付出代价，接受代价！”璎珞与傅恒猛然睁开双眼，齐声应道。不多时，他们觉得周身被一股暖流包围，吹起他们的发丝伸向天际。

他们的眸色又一次变幻如西洋万花筒，而后均化作一片深沉的凝紫。

——回去吧，回到开始的世界中。

而后，他们挣脱了这空间的束缚，挤出其中的一处缺口，不及喘气庆幸安然脱身，却惊讶地发现正置身于壹原侑子的庭院内。

“我已成全了你们的愿望，你们也支付了相应的代价，你们走吧。”壹原侑子与他们隔了数步之距，托起手中的两团光晕，“你们为成全朋友的姻缘而付出的代价，我也收到了。你们离去后，我会安排他们转世、相遇、恋爱、生子，平静地过完一生……”

魏璎珞闻言一怔：“侑子小姐，我们去哪里？”

“你们为了应对那诅咒，决意让自己堕落为魔族。”壹原侑子直视他们的紫眸，平静开口，“这万千世界内，只有魔族的眼睛是深紫色。但是……”她深吸一口气，继续道，“你们的形态在平日里和人类一样，但从此你们的寿命会变得很久很久。从今天起，你们再也不能感受人类的喜怒哀乐，人世间所有的事件都与你们无关……你们永远不能定居于某个世界，必须忘记你们的姓氏、出身……从此在不同的时空里一直流浪下去，直至……诅咒彻底消失。”

“这是我和璎珞愿意承担的。”傅恒点点头，依然握紧璎珞那已经恢复正常人的手指，“只是这穿越时空的力量，我和璎珞并不具备。难道侑子小姐……”

壹原侑子亦是微微颔首：“是的，我会教给你们穿越的方法。但只有你们夫妻二人一起开启才行，缺一不可。所以……”

“那么代价呢？”璎珞紧接询问。

“你们没必要再支付代价了。”壹原侑子望住他们，唇角终于泛起一丝浅笑。

璎珞与傅恒面面相觑，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。

“这代价，我已经从你们各自最亲的人那里得到了。”壹原侑子又叹口气，目光变得幽深如潭，“很久之前，有那么两个人曾一齐来到我这里，将她们关于对你们的所有记忆、所有关爱、所有内疚与祝福一并交给了我。而她们连支付代价这件事都全然忘了……将来，也有个少年亦是如此……”

“难道她们是……”璎珞与傅恒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，显然已猜出了壹原侑子口中所隐瞒的答案。

壹原侑子却并不想再继续这话题，忽然闭目展开双臂。她的足下，赫然是一副斑斓瑰丽的图案。她随即跳出其中，招呼璎珞与傅恒走入图内，任由那幅图分别化为点点星光，缓缓融入他们的胸中。

“你们要永远地在一起，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了自己！”壹原侑子语重心长地看着他们牵着彼此的手，使其足下再现那图案，即她的魔法阵时，“如果……将来你们有朝一日再次回到这店内……请尽你们所能，替我照顾那善良而寂寞的孩子……”说着，竟是整理了衣摆后，朝他们正襟躬身，深深稽首下去。

“万万不可，侑子小姐！”傅恒不顾自己快要消失的身影，“你的任何要求，我和璎珞只要能做到自然是一并满足。只是……”他压低了语声，“请你告诉我，你的愿望又是什么？”

壹原侑子闻言笑了，目视傅恒与璎珞的身影终于化为无形，才悠悠道：“这店是为了‘那一天’而建立的，所以我必须在这里一直等待，等待‘那一天’真正到来！至于我的愿望，也是如此……所以再见吧，咱们再也不见了……”

永别了……

然而你们要永远相守，直到历史的恩怨彻底消弭，直到族群的原罪彻底洗净，使诅咒彻底消失为止……

尽管这是一条漫无止境的旅程……

（十五）

自从壹原侑子消失离开店铺后，又不知过去了多少年。

阳春的午后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，一身改良旗装的四月一日君寻懒懒地陷于藤椅内，目睹莫歌拿与全露、多露的嬉戏打闹，继续抽着壹原侑子留下的那支长烟管。

时至今日，他才恍然大悟那分明是壹原侑子在消失前，所讲述与他的最后一个故事。而她生前建立这店铺的另一个目的，不就是为了他，另一个“小狼”能存活于世，享受人世间的冰火冷暖？

“我怎么就这么笨呢？”四月一日摇摇头，抬起罕见的异色双眸望向那一树开得正旺的樱花，喃喃自语，“非得赔上百目鬼清这娃儿和我一起苦守于此，继续等待您的再度归来。”

“即便，这是一条漫长得看不清所期望的结果的旅途？”此时，身旁有一阵朗笑声由远及近，紧接地面显出硕大的紫红色图案，一对男女从这图中显现了身影，朝四月一日微微而笑。

四月一日循声瞧着他们的紫眸，当即报以微笑：“欢迎你们这对老客户，再度回到这里。你们来这里不是偶然，而是必然。”

多少年了，傅恒与璎珞仅是改变了发型与服饰，容貌却从未半点改变，依旧是他们初次相逢之时。

可到底是物是人非，昔日实现各种愿望、收取各式代价的这店铺的店主赫然由一位妩媚妖娆，慵懒如猫的女人，变成了一名宁可停止自身时间，也要盼得伊人归的19岁男生。

“如此一来，倒也明白为何飞王·里多之前对我们施咒了。”待四月一日介绍了黑胖而嗜酒的莫歌拿，将他们离开店后所发生的事择重讲述后，璎珞与傅恒这才知道了那个华发男人的名字，一时感喟万千，“无所谓了。只是，没想到一别之后，这里竟是已过去了那么多岁月了……”

这期间，他们漂泊在不同的时空里，目睹了多少生死离别，悲欢离合……

这期间，他们游走在人间的边缘，面对任何变故始终无法干涉其中丝毫……

这期间，他们好不容易与不同的人们结下了难得的友谊，却不得不再度启程，奔赴下一个世界，留不下任何痕迹……

更见到了不同世界的不同的“他们”，虽然模样迥异却拥有一模一样的灵魂……

不同的世界里，璎珞成了女皇，傅恒成了她的亲王……

不同的世界里，傅恒政变成功开辟新朝，和已为前朝妃嫔的璎珞终于走在一起……

不同的世界里，璎珞与傅恒成功假死脱身，放弃既得富贵而双双去了海外，从此长相守……

也有不同的世界里，璎珞与傅恒不惜共赴黄泉，孔雀东南飞……

所幸，他们曾亲眼看到了明玉和海兰察最终能青梅竹马，白头偕老；也目睹了转世后的袁春望与尔晴在日常争吵中，勤俭持家，波澜不惊……

多少抓不到的，留不住的，放不下的，忘不了的……

一切，怎么也概括不了一句“过眼云烟”。

眼底忽地一热，璎珞仰面咬咬唇。已身为魔族的她，再也挤不出半点人类的眼泪了。

“既然你们一直并肩相守，所以我也会留下来，从而成全我的愿望。”四月一日笑得开心，坚定地朝这对夫妻点了点头。

不论是谁，活着必然有自己的愿望。

因此，势必继续坚持下去，努力将其成全。

不论这过程将会多么艰难。

直至海枯，石烂。

FIN